6月22日至7月3日,湖南宁乡县遭遇特大洪水灾难。官方通报,全县受灾人口81.5万,死亡、失联等44人。灾民指责去年县城建设沿江风光降低沩水防洪堤坝,加之政府泄洪无预警,导致此次人祸。宁乡县县长王雄文回应称,水库泄洪严格按照有关程序报上级有关部门批准执行,这是60年来最强降雨导致的自然灾害。
沙河市场被淹。(刘小亦供图)
作者 | 刘小亦
来源 | 网易《知道》工作室
7月7日,泄洪过去七天。宁乡县沙河市场的洪水刚刚退去,房屋墙壁的水渍依然清晰,空气中弥漫着恶臭。商户扒出淤泥中的货物,清洁工扫着路边污水,卫生员喷洒消毒液,民警站立在每个拐角维持秩序……官方称赞到,干群携手,重建家园。
邓馨怡(化名)骑着电动车去了盒饭分发点。前几天,她因为没有排上队,饿了一天。每一个盒饭分发点都人满为患。在领饭窗口,灾民拼命向前推搡,每个人都踮起脚,伸长手,“给我一份!给我一份!。”饭盒分发负责人站在桌子上厉声呵斥无果,饭盒稍微没拿稳,被直接抢走。一名大妈因领了两三盒饭,引发众人群殴。
市场内,贺军连对抢救水泡过的货物显得并不积极。她躺在一堆浸泡着淤泥的冥币、香烛和佛像中,面色苍白,头捂毛巾,奄奄一息,像个活死人。实际上,她已无力抢救,货物都无法冲洗。冥币冲得散落一地,香烛冲折在货架上,灯具变形。商铺原封不动保留着洪水冲后的模样。
“我妈也差不多了。”蔡伟干冷无奈地大笑。这是他家经营20余年的祭祀用品批发店。七月半“鬼节”即将到来,店中大量进货,填满六个大仓库。一场洪灾将一切泡为废墟,损失约一百多万元。
近半个月,寓意“安宁之乡”的湖南省宁乡并不安宁,连日暴雨如注,洪水泛滥。官方公布,6月22日至7月1日,全县平均降雨量达461.1毫米,10天内占到宁乡多年平均降雨量31.8%。不过,沙河市场的商户们都没在意。市场位于沩水河东侧仅三百余米,地势从西到东逐次降低,“降雨期间,路上从未有大面积积水,没想过发洪水。”蔡伟说。
7月1日,位于沩水河中上游的黄材水库超过警戒水位。长沙市防汛抗旱指挥部下达调度命令,要求当天泄洪。《三湘都市报》报道显示,长沙市防汛抗旱指挥部下达调度命令,要求黄材水库从今日7时起开始泄洪,水库逐步按日均200秒立米流量泄洪,库水位控制在164米以下,相应库容控制在1.12亿立方以内。
泄洪过去9个小时,部分沙河市场的商户才陆续接到“要发洪水”的通知,让其撤离。网易新闻《知道》获得的资料显示,商户最早接到“要发洪水”的通知时间为下午4时至5时许,但仅仅一个小时后,市场全部被淹,最深处达5米。
“沙河市场两千余家商铺货物几乎都被淹,来不及抢救,一夜赤贫。”蔡伟介绍。有些商户走得不及时,险些遭洪水卷走,被周边高楼中的居民用吊绳救起。沙河市场占地15万平方米,是宁乡县最大的综合批发市场,日上市客商最多时超2万人,此次经济损失目前尚无法估量。这是宁乡县受灾的一个缩影。据官方初步统计,目前宁乡县受灾人口81.5万,死亡、失联等44人,倒塌房屋1.4万余间,经济损失达90亿元。
灾民指责去年县城建设沿江风光降低沩水防洪堤坝,加之政府泄洪无预警,导致此次人祸。宁乡县县长王雄文回应称,水库泄洪严格按照有关程序报上级有关部门批准执行,这是60年来最强降雨导致的自然灾害。
没接到泄洪通知,完全没想过要防洪
50岁的曾要眼睛通红,鼻子搓得发肿,“4天4夜没吃没睡,以前肚子像怀孕了,几天内就平了。”曾要说,“当时反应稍快点,货物不会全被冲掉。”
曾要家住沩水河旁附近,沙河市场最西边。店面和仓库在沙河市场内,离家仅几百米远。近日,连日下雨,生意不好,店铺没开。她是最早入驻沙河市场的商户。1992年,沙河市场刚建立时,她东拼西凑,借齐20万,开起水果批发店。“吃得苦,霸得蛮。”生意慢慢做大,现达到百余万规模。
7月1日傍晚5点许,曾要在二楼阳台看洪水。远处部分村庄淹没,很多人在紧急抢救物资,有的人狼狈的样子让她想笑。平日,除做生意,她最喜欢“修长城”(打麻将),“看见电视中别地受灾。对我生活没影响,我从来不关心。”
她收回视线,看见沩水河洪水已经漫过河边的街。平时,河水跟街面的垂直距离大概相差5、6米。即使前阵下了大半个月暴雨,河水离街面也至少有2米高。横过约5米宽的街,就是居民楼和沙河市场。曾要并不慌张,在这住了二十余年,他从来没见过河水涌入沙河市场。
曾要看了会儿涨水,回房。几百米远处,守了一天店的陈真,刚关上店门,准备开车回家吃饭。2015年,他盘下这家店,结束北漂生活,和父母一样,经营起红白喜事用品批发店,出售香烛、请帖、“喜”字等多种商品。
商铺位于沙河市场北边,临319国道,店面比街面又高出1米多。商铺35平米,分上下两层,上层是店面,陈列着商品,下面是仓库,刚进了20多万元货物。
最近,连日暴雨。他门前的街上从没有过积水。昨天,他特意看了天气预报,“明天会停雨”。他也没接到泄洪通知,完全没想过要防洪。
陈真开车沿着319多国道,向西行进。通过沙河桥,沩水河的河水涨到桥面,车子堵得走不动,交警在旁指挥来往车辆。
他堵得有些焦躁,不断的往外瞅。看见沙河桥下,沩水河两岸,商户们开着大货车向岸边运沙子,装成沙包堵洪水,“眼看堵不住了。”包括陈真在内的至少三个信源告诉网易新闻《知道》,近年沩水河两旁打造风光带,堤坝被人为挖低两米多,防洪沙袋被挪走。
公开资料显示,沩水西岸景点布置由南向北依次打造“宁乡十景”,起点位于南端的鳝鱼洲,即沙河市场附近。宁乡县规划办相关负责人介绍沿江风光带西岸三期建设时表示,两边建构造物高于20年一遇的洪水位标高,防洪安全堤高于50年一遇的洪水位标高。
通过沙河桥,回家的多条道路被洪水淹没,实行交通管制,陈真只能绕路。平时10分钟的车程,走了40多分钟,六点多终于到家。
陈真经过沙河桥时,29岁的曹铁正挽着裤脚,站在桥边看涨水。他在沙河市场开水泵批发店,听说沩水河涨水,特意跑过去看。他感到稀罕,从小到大没见过宁乡涨洪水。只听过老人讲,宁乡最近一次洪水发生在60年代。
1969年8月,宁乡暴雨成灾,爆发百年一遇的洪水,导致563人死亡,874人受伤。7月1日泄洪后,官方公布称,沩江宁乡站水位达53.8米,洪峰最大流量达6180立方米/秒,高出1969年流量1020立方米/秒。
“感觉涨得异常的快。”曹铁看了会儿,赶紧回店。此时,沙河市场内的路上也有了积水。警车在沙河市场内放着喇叭,让大家赶紧撤离。他组织三四名员工,将货物都架高了五十公分,“我觉得这个高度足够了”。他又将前天买得“猎豹”,开到附近最高的坡地,然后暗自得意。不过,曹铁没想到。几分钟后,他眼睁睁看着新车全部淹没,冲走。自己也差点被洪水卷走。
曹铁家被冲后的仓库。(刘小亦供图)
此时,沙河市场内麻将老板李河江(化名)正收拾完麻将桌。那天生意像往常一样兴隆。商铺分上下两层楼,每层四个麻将桌。这个店子开了八年,因生意不错。去年他又花了三万元重新装修,购置了2台新麻将桌。
上午飘着雨,很多商铺生意冷清,唯有他的麻将馆一如既往地爆满。下午四点多,他接到沙河市场管理员电话:“今天黄材水库泄洪,稍微注意点。”黄材水库位于沩水河中上游,东距宁乡县沙河市场约50余公里。
公开资料显示,黄材水库自西北向东南分布,按100年一遇设计,设计洪水位167.08米,相应防洪库容1.49亿立方米。1日上午8时,宁乡黄材水库水位涨至166.07米,入库流量600秒立米,出库流量50秒立米。
李河江接到通知后,仰着头看了看天空,“雨都停了,肯定不会涨水”,对于泄洪没太多概念。客人继续打着麻将,他堂客(老婆)准备着晚饭。
天空渐渐变暗,突然停电了。客人唏嘘着,扫兴而归。五点多,李河江家三口人,围坐在门口的桌子旁,边吃晚饭,边看着门口的水漫到门槛,都不在意。
“十几分钟内商铺全部被淹了”
几分钟后,曾要回到阳台,看见水已漫过往常的位置。感觉不妙,她冲下楼,向东边三四百米远的商铺跑去,抢救货物。
曾要冲到商铺门口时,水涨到膝盖,“有点站不住了,蹲下来,半天摸不到卷门的锁”。远处警车的喇叭冲着她喊:“快走!要钱不要命啦!”一抬头,警车已跑得无影无踪。她慌忙地独自往东边跑。没一会儿,水从腰部涨到脖子。
她不谙水性,吓得浑身发抖,小心地往前挪。街道两旁的大门全部紧闭,路上没有一个人。大约走了几百米,二十几分钟,终于摸到一个公共楼梯间,曾要爬上去,得救了。看着商铺一点点被淹,她在楼上站了整夜,哭得眼睛浮肿。
刚回到家的陈真,突然接到姑姑的电话:“水库泄洪,店子淹了,别过来了。”“不可能!”他冲出去,往回赶。在路上仅行驶几分钟,车子泡在水里,开不动了。他弃掉车,倔强地蹚着水往前走。“人快浮起来了,有点害怕。”陈真才大声喊救命,被附近人家救起。
此时,陈真店铺对面的天天乐超市,四个门面已全部冲垮,货物一扫而空。这是贺林去年借债,筹资200多万,租下的800余平方米超市。眼看快盈利了。一场洪水,冲掉了他所有希望。
此前,四点多,西边来的路人不断提醒他,“赶紧关门,要涨水了!”他没收到泄洪通知,也从没见这里发大洪水,没有警觉。直到五点多,看见商铺前的319 国道浸水了,才动员员工把超市货架上五十公分以下的货物,抬到高处。
只过了十几分钟,水从大街上涌进超市,淹到小腿。贺林和妹妹让其他人迅速撤离,两人搬了50多箱啤酒,压住卷门的缝隙。“水的冲劲太大了,很快把门冲破了。”洪水一浪一浪地翻滚过来。两人拼命往后门逃,爬上旁边的面包车。刚爬上去,后面四个卷门“哗啦一下”瞬间被冲破,超市内的冰箱、零食、矿泉水等货物全部涌了出来。
他俩站在面包车上,看见周围的轿车慢慢浮起,有的冲到矮房房顶,有的卡在大树上。洪水满满涨到贺林的小腿。“非常害怕,随时会被水卷走,”他们一边拼命呼喊,一边拨打求救电话,都是忙音了。好不容易打通,得到回复是“所有救援力量全部出动了”。终于,旁边三楼的居民,从防盗窗往外垂下一根救生绳。他们抓住救命草,踹开二楼玻璃窗,钻了进去。
宁乡县城涨水。(刘小亦供图)
贺林商铺不远处,李漫江的车店也损失惨重。他的商铺在319国道旁,拥有八个门面,展厅放着大众、雪佛兰、别克等40多辆新车,价钱从10万元到30万元不等。
5点多,李漫江和一名员工守着店,未接到任何泄洪预警通知,看见水溢到街上时,开始紧急转移货物。两人花费四十分钟,转移两趟共四台车,到二楼仓库。回来第三趟时,洪水已经没过膝盖,漫过车的消声器处。汽车无法点火。
水势越来越大,两人被迫从后门冲出,躲进二十米外的社区大楼里。在楼上只听见商铺里“哇啦哇啦”作响,三辆新车被冲出去。第二天回店时,汽车最远冲到五六里外,其他的车在店中横七竖八地叠在一起,像一堆废铁。“所有新车只能当成二手车,按四五折出售,损失600多万。”李漫江对网易新闻《知道》说。
在宁乡客运站接客的司机张峰(化名),挂下老婆的电话:“快回家,要泄洪了!”不出几分钟,看见洪水从西边的大路上涌过来。他立马启动车子向东边逃,“一浪高过一浪地打过来,开到最大马力向前冲,吓得魂都没了,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洪水。”张峰很少被吓成这样,他曾经是一名特警,执行过不少危险的任务。一次意外的伤害让他退役,现在每月领着3千元的津贴。为补贴家用,他每天在客运站接客人。
贺军连听说会泄洪后,从几百米远的朋友家,冲回仓库,抢救货物。从西到东一共六个仓库。他和母亲最先冲到地势最低的西边仓库,把货物往上叠,几分钟后全部冲毁。他们冲向下一个仓库,又失守,依次抢救,最后全部沦陷。洪水已没到腰部,他背着母亲,蹚回了家。
“救援队问完有没有死人就走了”
贺军连和母亲逃回家,家中还有老婆,两个孩子。五口人躲在三楼,靠着冰箱中残存的水果和面条维持了三天。
“我完全吃不下东西。”贺军连只惦记着店中的货物。他透过窗户,目不转睛地盯着商铺,“水淹了1/3时,我安慰自己,没事,这些损失能弥补。到2/3时,我开始作揖祈求,留点老本给我翻身吧。看着水一点点逼近屋顶,我心急如焚,上串下跳。满到屋顶时,我反而轻松了,彻底倒下睡觉,一无所有,没什么指望了。”
这是34岁的贺军连第二次破产。小时侯,他就跟着父母做生意。23岁开了自己的饼干加工厂。2008年,工厂的规模达到千万资产,准备上市。金融危机导致资金链断裂,资产被清算,彻底破产。他被迫从零开始,跟着父母做起祭祀用品生意。最开始,租不起门面,只能在家出售,“每个月的钱刚够生计,没有任何结余”。省吃俭用,花了近十年,贺军连和家人做到现在百万资产的规模。
泄洪第二天中午十二点,救援队划着皮艇到家门口,“问我家死了人没,没有给食物,没救我们出去,就走了。”贺军连告诉网易新闻《知道》。他蹚着水,回到店子,“什么都没了!我杀人的心都有了!,“我穷得只剩下时间了。”
曾要困在的公共楼梯离贺军连家不远,“救援队到我这时说:你自己准备好食物,洪水三天不会退,你不要乱跑,注意安全。然后他们就走了。”曾要浑身湿漉漉地站在那,没有任何食物,一直饿着,“当时那种心情,有东西也吃不下”。
7月7日,官方开发布会,总结这次救援:“据初步统计,受灾人口81.5万,占全县人口的56%……在洪峰到来之前,成功转移群众10万余人,及时组织和投放冲锋舟、皮划艇,全力营救被困群众近万人,全力保障群众有饭吃、有水喝、有衣穿、有住处、有医疗卫生保障。”
洪水退去,陈真经历了“二次伤害”,有邻居告诉网易新闻《知道》:“你和他说话小心点,他快要发宝气(神经病)了!”。
第三天洪水慢慢退去,他从家里搬来抽水机,紧急抽掉积水,捞出佛像、烛台等货物。稍微整理了下,摆在门口晾干,“将近5万的商品,我想靠这些回本呢。”次日,回到店,这些商品被当成垃圾,一铲子拖走了。
陈真非常愤怒,找到宁乡防汛指挥中心、沙河社区管理中心、,“都说不归自己管!”愤怒转变成失望,他决定把店铺盘掉,货物低价处理,回大城市发展。
“小地方就是到处乱搞,没有规矩,我实在受不了。”他从长沙理工大学毕业后,先后到北上广深做过生意,“在大城市,官员对百姓谦卑,生意人讲诚信,按规矩办事,不违法,专心做事就好。”
与陈真不同,灾难让曾要感悟很多。她回到商铺,看着经营了二十多年的店铺被冲得一无所有。曾要在沩水河旁坐了一天一夜,“想到还有孩子,不然我就跳下去了。”
几天后,她的亲朋好友送来物资和钱,将近一万多。她深受触动,“以后哪里有灾有难,我要第一个上。以前只知道打麻将,和自己无关的事从不关心。现在明白,灾难让人生不如死!”说着说着,眼睛又红了。
车商李漫江看着新车都泡成了“二手车”,“泄洪过去六天,没人给个说法,也没人过来统计损失。”他强压制着愤怒告诉网易新闻《知道》。
车商对面打印店老板邓馨怡(化名),随身带着药瓶,拖着刚做完手术的大腿,到处分发自己的求助信。她是三级残疾人,2013年借资办起这家打印店。次年店子着火,烧得一无所有。期间疾病又加重,借钱做完股骨头置换手术后,负债累累。这次打印店被洪水冲走,她生活再次变得举步维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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