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红楼梦》“贴烧饼”考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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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红楼梦》第9回述及贾府家学无人管理，男同学之间发生同性恋现象，并争风吃醋：

“秦钟趁此和香怜挤眉弄眼，递暗号儿，二人假装出小恭，走至后院说梯己话。秦钟先问他：‘家里的大人可管你交朋友不管？’一语未了，只听背后咳嗽了一声，二人唬的忙回头看时，原来是同窗名金荣者，香怜有些性急，羞怒相激，问他道‘：你咳嗽什么？难道不许我们说话不成？’金荣笑道

：‘许你们说话，难道不许我咳嗽不成？我只问你们：有话不明说，许你们这样鬼鬼祟祟的干什么故事，我可也拿住了，还赖什么！先得让我抽个头儿，咱们一声儿不言语，不然大家就奋起来！'秦、香二人急的飞红的脸，便问道： ‘你拿住什么了？’金荣笑道：‘我现在拿住了是真的。’说着又拍着手笑嚷道：‘贴的好烧饼！你们都不买一个吃去？’”

本回中前有所交代：

（薛蟠）“便知有一家学，学中广有青年子弟，偶动了‘龙阳’之兴，因此也假说来上学，不过是‘三日打鱼，两日晒网’，白送些束修礼物与贾代儒，却不曾有一些点儿进益只图结交些契弟。”

又《红楼梦》第65回：

“隆儿寿儿关了门，回头见喜儿直挺挺的仰躺在炕上，二人便推他说：‘好兄弟，起来好生睡。只顾你一个人，我们就苦了。’那喜儿便说道‘：咱们今儿可要公公道道贴一炉子烧饼了。’”

此处“贴烧饼”也与第9回例是同一义。《红楼梦》中的“贴烧饼”一词的隐意，无论是一般收录较全的大词典，还是专书辞典向来不被收录，如《辞源》、《汉语大词典》、《中华大字典》、冯其庸主编的《红楼梦大辞典》、周定一的《红楼梦语言词典》等。该词其义应和男同性恋有关。因为“贴烧饼”与引文中的“契弟”和“交朋友”一起连用，而“契弟”和“交朋友”皆是明清之季男性同性恋的流行隐语。那么，“贴烧饼”究竟语意为何？从《红楼梦》中的相关记载来看，应是对男同性恋之间的性行为的一种隐晦的表达。这一语意可从明至清末的通俗小说的相关描述得到证明。

明代对此的记载屡见：

1、《词话》第93回：“未几，（陈敬济）房钱不给，钻入冷铺内存身。花子见他是个富家勤儿，生的清俊，叫他在热炕上睡，与他烧饼儿吃。”多种《词话辞典》和校注本对此无注，如白维国、卜健的《词话校注》。其义实为男同性恋者的性行为的隐语“，与他烧饼儿吃”指冷铺中的叫花子同陈敬济进行同性间的性交易，其义与“贴烧饼”完全一致。

2、《宜春香质》第5回“：尔复题词饼天，至今作轻男行女事。“”饼天”实指男性同性恋之性生活。又同回“：（妙心）轻轻对妙通道：‘师傅在里面弄，我和你在外面翻一个耍了。’妙通省得道‘：可是翻饼儿么？’妙心道‘：正是。’妙通道‘：我前日为翻饼儿，白白的被那些堕地狱的讨了便宜。’”妙心和妙通皆为男性小道童“，翻饼儿”语意和“贴烧饼”相近，皆指男性同性恋之间的性行为。

3、晚明小说《龙阳逸史》第14回“：专道近来一等小官，自家门户不曾脱得干净，又要思量到别人身上，见了个略小岁把年纪的，就要和他生做一场，没奈何到了十分生做不来的田地，就和他翻个饼儿，有那等初出来的小官，巴不得和班辈中多翻几次，好做个熟罐子。”

在2、3两个例证中“，翻饼儿”实际上是“翻烧饼”的略称，其语意和“贴烧饼”意思相近，其义也指的是男性同性恋之间的性行为。

以“烧饼”暗示男性同性恋之间的性行为，在清代狎优小说中也屡见：

4、《别有香》第4回“：（阿姐的儿子）年纪虽只得十三岁，人却长成，况近来天道也变了，十二、三岁的孩子，欲窦就开，晓得勒罐儿，三四个立得拢来赌勒，看哪个勒得精远儿，就去背地里翻饼儿，把个膫子弄得翻了头。”

5、又《别有香》第10回“：（报儿）对捷儿道：‘阿弟，做你不着，借我后庭花用。’捷儿道：‘哥，我也极不过，在这里，叫那个答应。’报儿道‘：说不得，我也答应你，翻个饼儿罢。’”“翻饼儿”和“翻个饼儿”即为“翻烧饼”的简略说法，从引文中也可明显判定，它指的就是男性同性恋的性行为。

6、《鸳鸯针》第4卷第3回：“走到茶坊坐下，原来这人姓徐，行四，与王二官打扮的一般标致，年纪也不相上下有名翻烧饼的，有名米换豆的，有名打铜锣的，总是兑换龙阳的名色。”

7、《品花宝鉴》里仍有记录，其47回云“：天香听了，也甚诧异，怪不得（潘三）方才这个样儿，想要与我做个烧饼会。”这里“做个烧饼会”，即指男性同性之间的相互性行为。

8、又上书第58回“：（白菊花）心里想道：‘倒不料这两个小狗入的也会闹鬼，还嫌我说兔子不起阳，谁晓得一炉的好烧饼。既然会这样，那样想必也会的了。”并且这种同性之间的，是相互的。故《品花宝鉴》第58回中述及奚十一的两个优童春兰与巴英官也为同性恋者，“菊花轻轻的在门缝里一张，见春兰弯着腰在炕边，看有四只脚站在一处。“”说话之间，两人的脚步翻了转来，在前的此时在后，在后的忽又在前。”由这段引文可知“，翻烧饼”是男同性恋之间的相互性行为，即该小说所描写的春兰和巴英官之间互相。

延至清末，说部中尚有关于此俗的记录：

9、《姑妄言》卷10“：他还有一件绝技，枕席之上，舔咂迎送，比那淫极的妇人还骚浪几分。游夏流爱他如命，却没有许多钱使。他二人时常兑换做那翻烧饼的勾当，所以十分亲热。

”贴烧饼之所以被用来指男性同性恋的性行为，原因有三：其一、是男性臀部形状似圆形，且由于不受阳光照射，肤色白皙，故无论其颜色还是形状皆和烧饼形似，故被古代用来比附男性同性恋之间的性行为。

其二、中国古代表示男女性器官时，受“食色一也”的观念影响，爱用以面食来形容暗示，这在明、清二朝的中多有记载，如《海陵佚史》上卷“：海陵力挽就榻中，以手探其股间，则单裙无裈，而股滑腻如脂。遂挑灯开股而烛之，见炉肉白皙坟起，若蒸饼初发酵然。”《绣榻野史》下卷“：东门生伸手往小娇怀内摸摸，见阴饼发得铁实的，却也圆古古的。”《僧尼孽海·封师》“：生看见红红的阴沟，白白的颤肉，两边高高的突起，像蒸饼开着一条线。”《一片情》第6回“：红大道：‘怎的叫石女儿？等我摸。’便一摸去，如个光烧饼。一片生的。”

其三，无论是贴烧饼还是翻烧饼，虽是烤制烧饼的工艺，但皆和男性同性恋的性行为双方之间契合无间。故此，民间便有了这种隐晦的代说法。

“贴烧饼”和“翻烧饼”虽为同性恋之间性行为的隐称，但二词所表示的语意尚有微细的差别，尤其是对男性同性恋之间所蕴涵的社会学意义绝然不同。“贴烧饼”指的是男性同性恋之间一方行使男性角色，另一方则扮演女性角色，是一种单向的同性恋性行为模式。双方之间的社会关系，或是扮演女性一方出于对扮演男性一方的倾慕，自甘居于女性角色，《红楼梦》中的秦钟对贾宝玉的爱慕，即有如此倾向；另外一种情况则是扮演男性的一方由于其强势的社会地位，对弱势一方进行某种性剥削，因此，“贴烧饼”是一种单向的男性之间的同性恋的性行为。而“翻烧饼”则不同，在男性同性恋性行为之间，双方互换男女角色，两者由于，互视对方为女性角色，体现了一种为了解决此问题而相互交易的特征。

之外，还需一提的是，引文中述及的金荣对秦钟和香怜的讹诈：“先得让我抽个头儿，咱们一声儿不言语，不然大家就奋起来！”对“奋起来”的理解不应为金荣的愿望若得不到满足，他便“翻脸”，把秦钟与香怜之事传开，使其丑名远扬，而是若秦钟不能满足其先与香怜苟且，则金荣自己可求其次，他们三人之间也可“翻烧饼”，即相互之间进行。这从小说中的叙述“金荣笑道‘：我现在拿住了是真的。’”可以证实金荣并无与秦钟和香怜闹翻的打算。

本文原载于《红楼梦学刊》2008年第5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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